Thursday, June 08, 2006

"Here is that rainy day" - ART PEPPER


擋風玻璃上滿是水珠。從裡面望出去,有如無數微小的、閃耀的光點,靜靜地附著於透明的、距我僅數寸的夜中。
隔著這無數的光點,外面的世界顯得模糊卻極端美麗。
Here's That Rainy Day....
遙遠的他方,我知道,一場葬禮在雨中正默默舉行。
黑色的衣服,黑色的棺木,黑色的禮車黑色的雨。
他們埋了我最好的朋友…他們埋了我的愛。
我忘記和 T 認識多久了,從高中算起到現在也該有快二十年了吧。
總之,如同所有那個年紀的情侶會做的,我們一起看電影、牽手散步、在無人的公園彼此擁抱、探索對方、尋找自己……
在那些夜晚,笨拙的我們總是在陰暗的堤防邊上聊著幾個言不及義的話題,一邊痴痴地許下一些今日看來令人難為情到臉紅發燙程度的承諾。我依然記得,那時,我好愛他;他也好愛我。一點都不嫌肉麻,在那些日子裡,我幾乎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比不上他的一個微笑。
二十八歲,T 和我結婚,三十歲,我們離婚。
T 是某公司的小開,加上父母的溺愛,他幾乎對現實社會一無所知。總是很天真地編織自己白手創業或一舉從政的遠大夢想。認為自己會在社會上成就一番大事業。事實上,他在高中、在大學的表現,的確相當優秀。他和朋友編刊物、辦活動、組讀書會、開音樂俱樂部,我總是在與他一同出席的場合中習慣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,那時我真的相信,T 是一個了不起的人,他會開創他自己的世界。 但總之,他並沒有立刻達成他的夢想。我們在結婚的時候,所有的花費,包括在天母一間 3LDK房子的頭期款,和一台 land rover 的休旅車,全是他父母出的錢。
那時,T 不過是一家二流報紙的小編譯,而我,正準備第四次重考外交官特考。
在世界各地旅行是我的夢想。呼吸不同的空氣,曬不同的太陽,看不同的天空與森林,我總是很容易為這樣的敘述句感到興奮。T 感染到我的心情,也總是很樂意與我計劃一個個「未來的大旅行」。我為此,一年年地爭取只有一名的外務人員資格。T也在他忙碌的工作之餘,考慮如何投資、理財,創造出一筆額外的「旅行費」。
然而,我們終究沒有一起去任何一個地方
一起生活了兩年,我們發現彼此沒有辦法接受對方成為自己「配偶」這個事實。 有完全不了解對方因此無法共同度過日常生活的例子,也有相反的因為太了解反而受不了的例子存在。簡單來說,我們是屬於後者。
T 年少時的遠大抱負,到了近而立之年變成我眼中的不切實際。 而我向來渴望的環遊旅行,現在成了 T 眼中的次要多餘休閒。 我們在彼此面前絕對沒有表現過一次這樣的感覺,相反的,我甚至更主動傾聽他與他的死黨 M 許多新計劃、新構想。T也更積極地為我找來一個個「旅行社專員」、「Back─Packer」…,我們就在家裡的客廳招待這些旅行者,聽他們敘述他們眼中的尼泊爾、坦尚尼亞或新德禮。在旅行者的高談闊論中,有時我們會相視一笑,好像接下來我們將跟隨他們的腳步,卻走出自己的旅程一樣。其實,我們都太清楚,對方早已失去對自己所有的夢想的耐性。
那是一個大雨天。
T 從報社回來,我步出書房,到門口迎接他。
「嘿!妳猜我今天遇到誰?」T 邊脫下風衣邊說。
「誰?M 嗎?」
「哈哈!一猜便中!」T 臉上掩不住的笑意。「我們打算開的公司現在有著落了,他那傢伙用人脈關係挖來了幾個電腦專才…」
「可是,我們現在的存款並沒有想像中充裕,還有,最近買的幾個基金也在貶值,現在成立公司時機對嗎?」
「欸,我知道你們從大學就想搞這個公司了,只是,那麼久都等了,也不差這點時間吧!」我從 T 臉上明顯看到不快,他總是這樣,永遠無法忍受別人潑他冷水,像個孩子。
「唉!我們規劃的旅行先延期吧!這不也不差這點時間嗎?況且,現在報社也忙。」
現在看起來,是多麼可笑而愚蠢的爭執呀!但那時的我們不會這樣想。 我開始用冰冷的視線凝視他。
然後,他發了一陣脾氣,我們早就認知到的情緒開始發酵。
「如果你嫌我花你爸媽的錢,我自己想辦法出去工作就是了!」
「妳少來這套!誰不知道妳整天窩在家考那根本上不了的外特,不就是每天提醒我要趕快拋下一切,帶妳出去 Shopping ?走馬看花?表面上自助旅行其實跟死歐裡桑歐巴桑旅行團有什麼不同?」
「好,你高尚你有品味,那怎麼不早說你寧可整天窩在你那破辦公室,作你那清秋大夢,也不想真的不靠別人,自己弄點名堂出來?」
「呵呵。妳說的好。」T突然笑了。他的臉頰是上揚的,但眼神卻恐怖得讓我不敢直視。
我知道我戳中了他最不想被人碰觸的弱點──他其實也知道,自己幾乎是空的。
在他與大學教授爭辯菁英文化如何封閉時,他其實是空的。
在他與朋友們大談台灣政局時,他其實是空的。
在他寫小說寫評論寫新聞稿時舞文弄墨旁徵博引,他也是空的。
那次比連續劇還肥皂的爭辯主題,根本已不再是重點。 真正的重點只有,他是空的,而我知道。但他,不想讓任何人知道─尤其是我。
很多東西真的理出來,化為文字或哪怕只是思緒,往往就馬上失去了它原本的光影氣味,也顯得庸俗不堪。但不這樣,人到底要如何給自己理由活下去呢? 在庸俗中,得到自己並不孤單的認同,從而獲得勇氣。世界不正是這樣運作的嗎?
T 後來衝出家門, 我在窗前看到他在雨中攔計程車, 那身影顯得傲岸而孤單。 我想出聲喊他的名字,卻又打住。
從那一方窗戶看出去, 黃色的計程車形體因雨水的阻擋顯得模糊,只有後車燈的紅光若隱若現。 而那微弱的紅光也終於漸漸遠去…。
離婚後我和父母一起住了一陣子,同年考上了外交官特考,被派駐東京辦事處,不定期會與夏威夷和上海的代表輪調。 到日本後輾轉經由我們共同的朋友 M 得知 T 開始自己經營爵士樂酒吧。
「高中的時候,誰不知道那傢伙迷村上迷得要死!果然現在學阿始開起了知更鳥巢啦!」M 開玩笑地說。其實我們都知道,T已經放棄了他所有的夢想,或者,T 已經選擇了一條他唯一可以最快達成年少夢想之一的道路。而他,也似乎下定決心與我切斷所有聯繫了。
我在東京的第三年,與大我八歲的值哉再婚,父母也隨著搬了過來。從此幾乎與故鄉失去了聯繫。往後的幾年,我獨自走遍了東歐、北非、地中海、最遠還到了格凌蘭。值哉是大藏省大臣,沒有辦法與我同行。不過我其實也不希望有任何人與我一道。當然,很俗氣的,除了T 以外。
不曉得為什麼,在我終於踏上了朝思暮想的布拉格,在我終於敞佯在希臘的愛琴海岸,卻發現那不過就是布拉格、不過就是愛琴海罷了。期待中不同的氣味,比起青山一町目,並沒有比較芬芳或清新;赤道的太陽或北歐的森林,比起五光十色的大都會,也並不多麼令人流連忘返。我真心希望的,也許只是,看到T在我身旁,用故作老練卻難掩興奮的語氣向我一一解釋當地風光文物吧?
我未曾再踏上故鄉的土地。對 T 的思念也僅限於,很奇妙的,每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日子。不管在哪裡,東京、墨爾本、里約或洛杉磯…,只要我的房間窗外下起大雨,我就無可救藥地開始想起T的每一個小動作與每一個表情,嚴重時甚至會開始默默哭泣,直到雨停為止。
M 在一個月前捎來 T 去世的消息。 死因是服食過量鎮靜劑與酒精引起的休克。
「他在台灣過得並不好,把祖產全投在擴張分店中,剛好遇到經濟不景氣…」M 的眼眶在我面前並不遮掩地開始泛紅,「那個白痴故意賭氣,連我的忠告都不想聽…」 「這是他遺物裡面指名要給妳的,妳收下吧。」
我接過來一看,是一張 MD, 只有一首曲子,Art Pepper 的< Here's that rainy day>。 當然是這首曲子。 我和 M 對望,這的確是 T 的作風。
「嘿嘿!要是哪天我出山了,別忘了放這首歌幫我送行呀!Pepper 這首歌簡直是為我將來要開創的舉世功業量身定作的嘛!哈哈!」T 的笑臉,突然間離我好近,近到幾乎讓我當場窒息。我頓時明白,自己和 T,原來竟錯過了這麼多這麼多。
T 在台灣舉行告別式那天,我沒有回去,M 也特意迴避了那個場合,而又跑到東京找我。我和值哉說一聲之後開著他的積架載著 M 直奔橫濱的海邊。 很巧地,其實我一直相信必然地,天空下著雨。 我熄了火,面對碼頭,任由淚水氾濫臉頰,M 在旁邊則開始大罵一些髒話, 我轉頭過去看他,他大吼不要看,然後開始槌助手席的儀表板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的淚水停了,M 也恢復一派溫文。我們把MD放進汽車音響。在雨中靜靜聽著。
Pepper 的 ALTO 不管怎麼聽都是充滿感情而毫不造作,我靜靜地把手放在 M 的手上,他喃喃道:「我不會忘記這個時刻。」
< Here's that rainy day>…
就在這個安詳的時刻,在水珠與路燈的流光交錯中,我輕輕向T 說了聲再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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