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June 29, 2006

My foolish heart-Bill EvansTrio


在熙熙攘攘的电车站人潮旁,一個年輕畫家擺了個人像素描的攤子。
外面夏末的太陽已顯得暗淡許多,長時間在地下道下仍然令畫家汗流浹背,悶熱難耐。
畫家用袖子擦去鼻子上的油汗,拿起曬的溫熱的鉛筆,開始素描起眼前這幅樓高車多,人潮往來的平凡都市景象。乾動動筆解解悶好了,他心裡想。
他回想起上一次畫景物竟是幾個月前的事了。對景物畫細部的觀察力及整體的協調性,他一直無法好好掌握,因從未完成甚麼好作品。不過今天這樣臨時起意的動起筆來,竟是無比的流暢。不管是景物的協調感,或細部特徵的描繪,都如事先練習過般的純熟且恰到好處。
正當他沉溺在這未曾觸及的境界時,一對情侶在他面前停了下來。
「可以幫我們畫幅畫嗎?」
畫家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小冊子,在上面快速的寫了幾個字:
「對不起,請等一下!」
「原來是個啞巴!」那女人小聲的對她男友說。
「能先畫我們嗎?不然我們要走囉!還是做生意比較重要吧?」男子問畫家。
畫家又迅速地寫了幾個字:
「拜託,五分鐘就好了!」
「走了!走了!莫名其妙!」女人拉了男人一把。
「真是怪人!」
畫家看著那對情侶氣沖沖地消失在人群中後,又繼續畫他的素描。他並不曉得從剛才為止,一直有一個女人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觀察著他。當然也包括剛才那一幕。
七分多鐘後,畫面終於完成他的畫。他心想走了那對情侶,今天大概不會再有客人了。於是拿出皮箱子準備收拾東西回家。
「我買這幅。」女人走到他面前對他說。
畫家拿出小冊子。
「700元,不過我還沒給這畫取名字!」
「我已經想好了。」女人說。「『沒耐性的城市』。」
「原來妳都看見了!」畫家寫。
「除了這幅畫之外,我還要一幅畫像。」
畫家以手勢表示「請坐」之後,在畫板上換了一張紙。
畫家花了十分多鐘完成了第一幅。
「不好,不像。這幅我買了,請再畫一幅!」
畫家第一次見到如此直接的人。他集中起精神,針對女人臉部、髮型等細部特徵認真描繪。經過半個小時左右,第二幅完成。
「不好,不過我也買了。請再畫一幅吧!」
畫家並不感到生氣,因為女人的態度非常認真,絕不像是在找他麻煩。那她要的到底是甚麼呢?
年輕畫家看看眼前這個女人的神情及服裝:黑色套裝,細銀項鍊,殘留髮膠的棕髮束成簡單的馬尾,略布血絲的雙眼及微青的眼袋。正是經常百買醉在酒吧,而早上頭痛、沒精神的面容。
畫家靈機一動,微笑著在紙上畫了一隻黑貓,四肢都溶入黑色大地,只有黑尾巴直直向上翹。背景是一片白色的夜幕,懸著漆黑的月亮及星星。
「嗯,像。的確像。」女人這次很滿意。
畫家在紙的背面寫上題目:「最挑剔的女客人」。
酒吧裡瀰漫著刺鼻的煙味及酒精味,混合了古龍水矯揉造作的香味,嗆得畫家涕淚直流。這是夜天堂的味道,女人說。
「你要喝甚麼?」女人一邊從酒保手中接過冰威士忌一邊問。
「我不會喝酒。」畫家寫在小冊子上。
女人放下酒杯,托著腮,眼睛直盯著畫家拿筆的右手。
「為什麼你寫字又快又好,那麼整齊。」
「我從8歲開始不能說話,之後15年與人交談都用寫的。而且怕別人看不懂,我每天至少練習手寫5萬字。」
「你沒有親人嗎?」
「別問了。」畫家寫了大大地三個字。
「再一杯冰威士忌,給他一杯紅酒。」女人向酒保說。
畫家如接受初生嬰兒般小心地端著酒杯。他緩緩舉高那杯酒,在燈光下仰望那如紅寶石般的瑰麗色澤。接著輕輕搖動酒杯,將鼻子迎上前去嗅那聞滿溢的香醇。最後將下唇搭在杯緣,先淺啜一小口,讓酒順著舌頭在嘴裡流動,才真正的飲下第一口。但是不會喝酒的他,仍被嗆得摀著鼻子猛咳嗽。 「不錯嘛,一個步驟沒少。」
「看電視學的。」畫家一手摀著鼻子,一手寫。
畫家睜開眼,正對著床的落地窗透來從厚重窗簾隙縫鑽入的薄弱光線。對於剛睡醒而全身酸痛,口乾舌燥的畫家來說,那光線就像源自天界的啟示一般,絲毫不嫌薄弱。
昨晚的紅酒似乎經過了一夜發酵,在他腦中型形成一團無名的氣體,令他覺得頭部脹痛無比。陣陣的疼痛襲來,像有人在腦神經的縫隙裡敲著爵士鼓一樣。
畫家閉上雙眼,忍住痛聽那鼓聲。
「喂!」女人搖搖畫家的手臂。
畫家睜開眼,瞥見剛睡醒的女人,竟是一副精神抖擻,面貌一新的模樣。
「幫我找一下內衣可以嗎?這邊只有我的套裝而已。」
畫家坐起身,將枕頭下的紫色胸罩拉出來遞給她。
倆人都不約而同沒有說話(我是指一切溝通行為),像在等待錄音帶迴帶一樣的沉默著。
畫家沒讓腦袋閒著,一直試著回想昨晚發生的事。但一切記憶都從第三杯紅酒之後開始模糊。第三杯紅酒,鑲金玻璃門,計程車,禿頭司機,……
不管畫家再如何努力,殘存的只有這四段照片似的記憶。
我到底是如何到女人家裡來的呢?我和她再一起多久時間了?現在又是幾點了?
時鐘無預警的響起,隨後是七聲布穀鳥叫。
「七…七點。」畫家說。
女人緩緩坐起身,用手將散亂的長髮往後梳。「你會說話?」
「我……是……。」畫家試了幾次,還是放棄的拿出小冊子。
「3歲時一起走了,我被有精神病的叔叔一手帶大。每天一早他就把我鎖在山上的家裡出去工作,沒有電視,沒有收音機,我一個人活在沒有語言的房子裡,只能畫畫。叔叔其實對我很好,只是怕我亂跑才天天鎖住我,8歲左右他突然想起我必須去上學,於是趕緊送我去註冊,至此以後也不再鎖我。叔叔話極少,那段牙牙學語的日子我根本沒有開口說過話。在學校裡同學們只當我是啞巴,跟我說話都比手劃腳,連老師也沒有主動了解我的情況。當時並不覺得是件嚴重的事,我也不想告訴別人。靜靜地畫畫、寫字,度過我的童年。
16歲那年我和一個女孩相戀。她非常纖細而脆弱,溫柔的她不停告訴我:『不要在意自己不能說話,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。』之類的話。終於有一天我告訴她這件事,出乎意料的她非常憤怒,一氣之下離開了我。後來有人告訴我,其實她對我已經相當厭煩了,而且追她的人也並不少,我才知道說出那件事只是幫助她找到離開我的理由罷了。」
「所以簡單的幾個字還能結結巴巴地擠出來?」
「嗯。」
「想聽一些我的事嗎?」
畫家點點頭。
「我是一間保險公司的經理,掛名經理。不用工作一個月便有二十幾萬的收入。
之前我只是一個黑道大哥的女朋友,沒幾年男人死了,他二弟接手,說是願意照顧我,要在公司裡安排一個位子給我。事實上他早就調走了大部分資金,去投資令一間食品公司。那家公司只是他用來當擋箭牌的工具而已。
他以為有替死鬼,做起事來就明目張膽,警方已經注意很久了。一想到可能明天就會東窗事發,替別人蹲苦窯,我便無法再過正常人的生活。我一天天沉溺在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中不能自拔,喝個爛醉之後再找個好男人睡覺。」
「我……嗎?」
「我想睡一會,十點再叫醒我。」
女人兀自睡去,畫家卻搞不清楚,他的問題到底是不需要回答,還是她不想回答。
晚上1點15分左右,一名年輕畫家走進酒吧,一如往常的點了一杯紅酒。
「她今天也沒來嗎?」畫家在冊子上迅速的寫著。
酒保不耐煩的搖搖頭。
喝完第三杯紅酒,畫家絲毫沒有醉意,在素描簿上畫了幾張打發時間的圖之後,才結帳離去。
酒保看見他一走,便伸手撥了通電話。
「喂,嗯,他剛走。」
「不,沒醉。他這一個月幾乎天天來,酒量越來越好了。」
「是啊,上一個沒幾個星期就死心了。」
「好,好。放心。再見。」
酒保嘆了口氣掛上電話,看看煙霧瀰漫、酒味濃重的酒吧裡,總覺得客人似乎少了許多。

Wednesday, June 21, 2006

"生命原本就是一個很棒的故事,只是有時候,我們並不明白自己就是作者,
可以盡情地揮灑,寫出心中所欲所想。
在人生中,只有你真正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,
積極地找尋自己要走的路,不要讓其他的人事物驅使你、擺布你。
一個人是否圓滿成功,應該是由自己決定,而不是由別人來告訴我們."

---約翰‧史崔勒基(John Strelecky)

Sunday, June 11, 2006

"The shadow of your smile" -Tony Bennett


"所謂寂寞,所謂孤獨,
所謂下墜,所謂虛無,
不過是成長的錯覺罷了。"
於是有了這篇關於心靈成長的片段.
唉!已經是第十家公司讓我等工作的消息,看來我只好吟唱這首「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」,而那些毫無誠意的傢伙們則對我哼著「你的才能我永遠不懂,無法把你看個清楚!」隨它去吧。Let it be!披頭四,你們才真是我的精神領袖。
「沒有情人的情人節,多少會有落寞的感覺……。」一個漂亮的女孩坐在男孩子的車梁上,手裡握著一束嬌艷欲滴的玫瑰花,還在不知滿足地吟唱著催人心腸的傷感情歌。這算不算「生在福中不知福」?我只能苦笑著望了望沉默無語的天空。灰濛濛的天空,沒有一片雲肯為他停留。
情人節,不知道此時的她依偎在誰寬廣的懷抱裡,將一片片玫瑰花瓣揪落下來,嘴角還含著似有若無的微笑。我吐了口氣,想要把她慧黠的笑容趕走,可是記憶似乎在和我作對,往事就像不設防的午夜都市,在我腦海裡變得喧鬧起來。
認識她是在兩年前一家叫做「casablanca」的小咖啡館裡。对就是那"卡薩布蘭加"就如同电影一样爵士樂不停的播着的酒吧,那天是情人節,我的心情並不好。因為初中暗戀的一個女孩子那天就要結婚了,我曾經幻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披著金甲聖衣,踩著七彩雲朵來娶她。可是那時懦弱的我即使得到了她很明顯地暗示,依然沒有勇氣表達我的心意,高中時她成了一個四眼田雞的女友,大學時我收到了她的結婚請帖。
我找了一個藉口,推掉了這次婚宴,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穿著美麗新娘裝,眼裡盈著幸福的她。
也許我是個很奇怪的人,所以希望把自己躲到喧鬧的人群中,看著充滿幸福的臉龐,心裡才會又燃起對生命的希望。
於是還往常那樣坐在最靠角落的座位,陽光只能照到我的半邊臉。望著咖啡杯中裊裊升起的熱氣,呆呆的出神。
同漂亮的老板娘很熟悉的緣故,我被她叫去幫了一點忙。等回來的時候我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孩,她喝著我的卡布其諾咖啡,手裡握著的是我的那本97年台版的《挪威的森林》.
我呆了呆,準備過去同她談談領土及主權的問題,她抬頭對我狡黠地一笑︰「你不介意我坐在這裡!?」
我驚訝於她的那份自信的時候她已經反客為主。看看店裡滿滿的人,我只得說︰「沒關系,你坐吧!」便坐在了她的對面。
就這樣,我們認識了。我是個喜歡東拉西扯的人,所以那天下午我們說了很多,她常常地被我逗得變成了掩嘴葫蘆。
二個月后我和她這兩個在情人節沒有情人的人變成了一對情人。
可是後來我發現和她觀念實在有很大的差異,我以為自己是個可以為感情放棄一切的人,於是我改變自己生活習慣、個人愛好去試圖適應她,但那樣真的太累了,慢慢的我感覺不到了自己。有一天我終於知道愛一個人是不可以談改變的,無論任何時候你必須做你自己,當我明白了這個道理的時候,也便是我和她分手的日子。
自此之後我和她再也沒有聯繫過。
兩個月的愛戀,需要花兩年的時間來忘記。
「casablanca」依然是我常常光臨的地方。
在這裡由一個人的孤獨到兩個人的爭吵再回到一個人的感傷,落寞心頭只不過是又多了一道沒有人看到的傷口。
就這樣一杯卡布其諾咖啡變換著人世的流離與無常;街角這家「casablanca」咖啡店漠然見証著命運的離合與悲歡。
在「casablanca」的我還是喜歡孤獨的坐在角落,手裡擎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,桌上放著一本《挪威的森林》,開始時97年的台灣版后來變成2004年的红绿精裝版.
我常常望著對面牆上那個鐘,在喧鬧的說話聲中我依然可以聽到時間走動的聲音。很恐怖,因為它並不是在走,而是在跑,而且很可能你永遠都要落在它後面。

Thursday, June 08, 2006

"Here is that rainy day" - ART PEPPER


擋風玻璃上滿是水珠。從裡面望出去,有如無數微小的、閃耀的光點,靜靜地附著於透明的、距我僅數寸的夜中。
隔著這無數的光點,外面的世界顯得模糊卻極端美麗。
Here's That Rainy Day....
遙遠的他方,我知道,一場葬禮在雨中正默默舉行。
黑色的衣服,黑色的棺木,黑色的禮車黑色的雨。
他們埋了我最好的朋友…他們埋了我的愛。
我忘記和 T 認識多久了,從高中算起到現在也該有快二十年了吧。
總之,如同所有那個年紀的情侶會做的,我們一起看電影、牽手散步、在無人的公園彼此擁抱、探索對方、尋找自己……
在那些夜晚,笨拙的我們總是在陰暗的堤防邊上聊著幾個言不及義的話題,一邊痴痴地許下一些今日看來令人難為情到臉紅發燙程度的承諾。我依然記得,那時,我好愛他;他也好愛我。一點都不嫌肉麻,在那些日子裡,我幾乎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比不上他的一個微笑。
二十八歲,T 和我結婚,三十歲,我們離婚。
T 是某公司的小開,加上父母的溺愛,他幾乎對現實社會一無所知。總是很天真地編織自己白手創業或一舉從政的遠大夢想。認為自己會在社會上成就一番大事業。事實上,他在高中、在大學的表現,的確相當優秀。他和朋友編刊物、辦活動、組讀書會、開音樂俱樂部,我總是在與他一同出席的場合中習慣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,那時我真的相信,T 是一個了不起的人,他會開創他自己的世界。 但總之,他並沒有立刻達成他的夢想。我們在結婚的時候,所有的花費,包括在天母一間 3LDK房子的頭期款,和一台 land rover 的休旅車,全是他父母出的錢。
那時,T 不過是一家二流報紙的小編譯,而我,正準備第四次重考外交官特考。
在世界各地旅行是我的夢想。呼吸不同的空氣,曬不同的太陽,看不同的天空與森林,我總是很容易為這樣的敘述句感到興奮。T 感染到我的心情,也總是很樂意與我計劃一個個「未來的大旅行」。我為此,一年年地爭取只有一名的外務人員資格。T也在他忙碌的工作之餘,考慮如何投資、理財,創造出一筆額外的「旅行費」。
然而,我們終究沒有一起去任何一個地方
一起生活了兩年,我們發現彼此沒有辦法接受對方成為自己「配偶」這個事實。 有完全不了解對方因此無法共同度過日常生活的例子,也有相反的因為太了解反而受不了的例子存在。簡單來說,我們是屬於後者。
T 年少時的遠大抱負,到了近而立之年變成我眼中的不切實際。 而我向來渴望的環遊旅行,現在成了 T 眼中的次要多餘休閒。 我們在彼此面前絕對沒有表現過一次這樣的感覺,相反的,我甚至更主動傾聽他與他的死黨 M 許多新計劃、新構想。T也更積極地為我找來一個個「旅行社專員」、「Back─Packer」…,我們就在家裡的客廳招待這些旅行者,聽他們敘述他們眼中的尼泊爾、坦尚尼亞或新德禮。在旅行者的高談闊論中,有時我們會相視一笑,好像接下來我們將跟隨他們的腳步,卻走出自己的旅程一樣。其實,我們都太清楚,對方早已失去對自己所有的夢想的耐性。
那是一個大雨天。
T 從報社回來,我步出書房,到門口迎接他。
「嘿!妳猜我今天遇到誰?」T 邊脫下風衣邊說。
「誰?M 嗎?」
「哈哈!一猜便中!」T 臉上掩不住的笑意。「我們打算開的公司現在有著落了,他那傢伙用人脈關係挖來了幾個電腦專才…」
「可是,我們現在的存款並沒有想像中充裕,還有,最近買的幾個基金也在貶值,現在成立公司時機對嗎?」
「欸,我知道你們從大學就想搞這個公司了,只是,那麼久都等了,也不差這點時間吧!」我從 T 臉上明顯看到不快,他總是這樣,永遠無法忍受別人潑他冷水,像個孩子。
「唉!我們規劃的旅行先延期吧!這不也不差這點時間嗎?況且,現在報社也忙。」
現在看起來,是多麼可笑而愚蠢的爭執呀!但那時的我們不會這樣想。 我開始用冰冷的視線凝視他。
然後,他發了一陣脾氣,我們早就認知到的情緒開始發酵。
「如果你嫌我花你爸媽的錢,我自己想辦法出去工作就是了!」
「妳少來這套!誰不知道妳整天窩在家考那根本上不了的外特,不就是每天提醒我要趕快拋下一切,帶妳出去 Shopping ?走馬看花?表面上自助旅行其實跟死歐裡桑歐巴桑旅行團有什麼不同?」
「好,你高尚你有品味,那怎麼不早說你寧可整天窩在你那破辦公室,作你那清秋大夢,也不想真的不靠別人,自己弄點名堂出來?」
「呵呵。妳說的好。」T突然笑了。他的臉頰是上揚的,但眼神卻恐怖得讓我不敢直視。
我知道我戳中了他最不想被人碰觸的弱點──他其實也知道,自己幾乎是空的。
在他與大學教授爭辯菁英文化如何封閉時,他其實是空的。
在他與朋友們大談台灣政局時,他其實是空的。
在他寫小說寫評論寫新聞稿時舞文弄墨旁徵博引,他也是空的。
那次比連續劇還肥皂的爭辯主題,根本已不再是重點。 真正的重點只有,他是空的,而我知道。但他,不想讓任何人知道─尤其是我。
很多東西真的理出來,化為文字或哪怕只是思緒,往往就馬上失去了它原本的光影氣味,也顯得庸俗不堪。但不這樣,人到底要如何給自己理由活下去呢? 在庸俗中,得到自己並不孤單的認同,從而獲得勇氣。世界不正是這樣運作的嗎?
T 後來衝出家門, 我在窗前看到他在雨中攔計程車, 那身影顯得傲岸而孤單。 我想出聲喊他的名字,卻又打住。
從那一方窗戶看出去, 黃色的計程車形體因雨水的阻擋顯得模糊,只有後車燈的紅光若隱若現。 而那微弱的紅光也終於漸漸遠去…。
離婚後我和父母一起住了一陣子,同年考上了外交官特考,被派駐東京辦事處,不定期會與夏威夷和上海的代表輪調。 到日本後輾轉經由我們共同的朋友 M 得知 T 開始自己經營爵士樂酒吧。
「高中的時候,誰不知道那傢伙迷村上迷得要死!果然現在學阿始開起了知更鳥巢啦!」M 開玩笑地說。其實我們都知道,T已經放棄了他所有的夢想,或者,T 已經選擇了一條他唯一可以最快達成年少夢想之一的道路。而他,也似乎下定決心與我切斷所有聯繫了。
我在東京的第三年,與大我八歲的值哉再婚,父母也隨著搬了過來。從此幾乎與故鄉失去了聯繫。往後的幾年,我獨自走遍了東歐、北非、地中海、最遠還到了格凌蘭。值哉是大藏省大臣,沒有辦法與我同行。不過我其實也不希望有任何人與我一道。當然,很俗氣的,除了T 以外。
不曉得為什麼,在我終於踏上了朝思暮想的布拉格,在我終於敞佯在希臘的愛琴海岸,卻發現那不過就是布拉格、不過就是愛琴海罷了。期待中不同的氣味,比起青山一町目,並沒有比較芬芳或清新;赤道的太陽或北歐的森林,比起五光十色的大都會,也並不多麼令人流連忘返。我真心希望的,也許只是,看到T在我身旁,用故作老練卻難掩興奮的語氣向我一一解釋當地風光文物吧?
我未曾再踏上故鄉的土地。對 T 的思念也僅限於,很奇妙的,每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日子。不管在哪裡,東京、墨爾本、里約或洛杉磯…,只要我的房間窗外下起大雨,我就無可救藥地開始想起T的每一個小動作與每一個表情,嚴重時甚至會開始默默哭泣,直到雨停為止。
M 在一個月前捎來 T 去世的消息。 死因是服食過量鎮靜劑與酒精引起的休克。
「他在台灣過得並不好,把祖產全投在擴張分店中,剛好遇到經濟不景氣…」M 的眼眶在我面前並不遮掩地開始泛紅,「那個白痴故意賭氣,連我的忠告都不想聽…」 「這是他遺物裡面指名要給妳的,妳收下吧。」
我接過來一看,是一張 MD, 只有一首曲子,Art Pepper 的< Here's that rainy day>。 當然是這首曲子。 我和 M 對望,這的確是 T 的作風。
「嘿嘿!要是哪天我出山了,別忘了放這首歌幫我送行呀!Pepper 這首歌簡直是為我將來要開創的舉世功業量身定作的嘛!哈哈!」T 的笑臉,突然間離我好近,近到幾乎讓我當場窒息。我頓時明白,自己和 T,原來竟錯過了這麼多這麼多。
T 在台灣舉行告別式那天,我沒有回去,M 也特意迴避了那個場合,而又跑到東京找我。我和值哉說一聲之後開著他的積架載著 M 直奔橫濱的海邊。 很巧地,其實我一直相信必然地,天空下著雨。 我熄了火,面對碼頭,任由淚水氾濫臉頰,M 在旁邊則開始大罵一些髒話, 我轉頭過去看他,他大吼不要看,然後開始槌助手席的儀表板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的淚水停了,M 也恢復一派溫文。我們把MD放進汽車音響。在雨中靜靜聽著。
Pepper 的 ALTO 不管怎麼聽都是充滿感情而毫不造作,我靜靜地把手放在 M 的手上,他喃喃道:「我不會忘記這個時刻。」
< Here's that rainy day>…
就在這個安詳的時刻,在水珠與路燈的流光交錯中,我輕輕向T 說了聲再見。